引子
说起周厉王,大家立马就会联想到“专利”“弭谤”“道路以目”等这些词汇。因为翻开《史记·周本纪》,上面记载的周厉王的唯一事迹,就是他大搞侵犯国人利益的“专利”活动(把山林川泽收归王室所有),又任用卫国巫师监视国人进行“封嘴禁言”,最终被“国人暴动”赶下台老死于河东彘地(在今山西霍县)。由于他“贪婪残暴”,死后还背负了“厉”这样的恶谥。所以两千多年来,周厉王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反面典型,人们在批判古代暴君、劝谏当朝帝王的时候,总会把他拉出来曝曝尸。
但是在《史记·楚世家》中,太史公司马迁在讲述楚人故事时却在一个地方提到周厉王:周夷王(周厉王之父)之时,南方楚国的君主熊渠狂妄自大,不但自己称王还封三个儿子为王;结果到周厉王在位时,他却因厉王“暴虐”,吓得自动去掉了王号。
读到这大家会不会有点疑惑,周厉王如果真的只会敛财和“家暴”,楚君熊渠为什么要怕这样的一个“昏主”呢?
好在自古以来,尤其是近现代,中国出土了大量的西周青铜器,其中有不少青铜器的铭文都提到了周厉王的事迹,如翏生盨、(hú)钟(又称宗周钟)、鄂侯驭方鼎、敔(yǔ)簋、禹鼎、晋侯苏编钟等。通过研究这些铭文,学者惊愕地发现,原来周厉王居然有着另外一副面孔!
金文里的周厉王武功
1.镇压报(无“扌”)国叛乱,26国来朝
周厉王十三年,当时南方以报国为首的淮夷侵犯周朝南疆,厉王大怒,立即御驾亲征讨伐,将领无、翏生等从征,南方诸侯鄂国(当时在今湖北随州市安居镇)国君驭方也参与了战事。周朝大军从淮河下游一直打到上游,最终攻到报国的都城下。报国国君慌了爪,赶紧派使者前来向周王讨饶求和。受周人这次南征的军威震慑,南夷和东夷一共有26个国家都来朝拜周厉王,表示臣服。
周厉王胜利凯旋途中,鄂侯驭方在坯地(位置不详)向天子献上醴酒,天子则赐宴招待驭方。饮宴间,天子又和驭方一起行射礼,射箭取乐。宴会结束后,天子还亲自赏赐鄂侯驭方玉五双(jué)、马四匹和箭五束,以示恩宠。
周厉王这么厚赏鄂侯驭方,不仅仅是因为他此次平叛立有功劳。话说自周昭王南征不返,周人在南土封建的同姓诸侯国——今湖北随州附近的姬姓曾国和姬姓唐国,就都从随州后撤了。姬姓唐国北撤到了现在河南的唐河县一带,姬姓曾国撤到哪里则不详。如此一来,昭王之后周王室在南土就没有有力的同姓诸侯可以依靠了,只能依靠姞姓鄂国来稳定当地局势。为了拉拢鄂国,周王室采取了与鄂国联姻的方法——周厉王的父亲周夷王就娶了鄂国之女为王后,金文中称夷王的王后为“王姞”。也就是说,周厉王和鄂侯驭方还是亲戚关系,驭方不是周厉王的舅舅就是表兄弟。周厉王在南征淮夷之后厚待鄂侯驭方,自然是希望自己的舅舅或表兄弟,今后继续做周人的南天一柱,替王朝抵御淮夷和东夷,维持南土的秩序。
周厉王返回宗周后,也为自己这次南征大胜洋洋自得。他自称得胜是因为得到皇天上帝的保佑,再加上自己的指挥谋略极其成功,于是制作了一个“宗周宝钟”,把淮夷、东夷26国来朝之事刻在上面纪念显摆,这就是钟(“”即是周厉王自己的名字)的来历。
2.镇压鄂国叛乱,解除西周最大一次军事危机
不过这人啊不能嘚瑟,一嘚瑟老天准要给他脸色看。据青铜器十月敔(yǔ)簋和禹鼎的铭文说,周厉王作钟夸耀自己“谋略高”之后没多少年,这淮夷和东夷又一同反叛,而且这次领头造反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周厉王厚赏过的鄂侯驭方!
鄂侯驭方为啥要造反,金文简略,没有细说,可能是鄂国自恃强盛,不想再做周人的棋子了吧。我们应该还记得,商纣王的三公就分别是周侯姬昌和鄂侯、鬼侯。鬼国已经在周康王时期被南宫盂打得再无消息了,现在殷末的三公之国只剩下周和鄂。鄂侯驭方也许心里是想:你们周人以前也不过是一方诸侯,既然你们周人能造商朝的反夺得天子之位,当年跟你们平起平坐的鄂人,现在为什么不能造你们的反去争夺天下呢?
金文虽然在鄂侯造反原因方面没有着墨,但有一点说得还是很清楚的,那就是这次鄂侯驭方领头的淮夷、东夷反叛,规模空前浩大:叛军大举入侵周朝的南土,一直打到洛水的上游(大约在今陕西省东南的洛南县一带),逼近了丰镐二京。这次叛乱,可以说是自周初“三监”、武庚叛乱以来,周朝面临的最严峻的形势,比周穆王时期徐偃王叛乱那次还危急(那次徐国只是打到周人东都成周附近)。以至于禹鼎铭文中周人惊恐地哀叹,“呜呼哀哉,用天降大丧于下国”!由此也可见,这鄂侯驭方绝对是个有城府、善表演、精于韬光养晦的人。他上次跟周厉王见面,还一起欢快地吃饭、射箭,毫无叛变的征兆;但从他一下子就掀起这么大的浪花来看,鄂侯驭方的这次反叛,必然是预谋已久的,他多年来肯定早就在拉拢淮夷、东夷的很多国家以便将来为自己所用了。
人,面对的敌人再凶残,他可能都不会恨,因为他知道这是敌人;可是如果是亲戚朋友等自己信任的人在背后捅自己的刀子,那恨意可就是绵绵无绝期了。周厉王听说鄂侯驭方叛乱后,那绝对是恨入骨髓——咱们是亲戚,我那么优待你抬举你,你居然扇我脸来回报?羞愤恼怒之下,面对这次席卷半个王朝的空前大动乱,周厉王不得不压上了手中的全部正规军——他命令东八师和西六师共十四个师全体出动。他还恶狠狠地下令,对待鄂国要“勿遗寿幼”,也就是老少不留、全部杀光,实行灭族政策。这次厉王伐鄂国,是目前发现的西周金文里,唯一的一次记载东八师和西六师同时出动的,也是唯一一次明确下令对讨伐对象要“勿遗寿幼”的。由此可见鄂国当时兵力的强大,更可见厉王对鄂国的恨。
可是到厉王时期,随着朝政的腐败、生活的骄奢,周王朝正规军的战斗力已经大不如前了。我们之前曾比喻过,由周人组成的西六师好比清朝的“八旗军”,由东方殷人组成的东八师好比清朝的“绿营军”。像清朝后期“八旗”“绿营”不顶用一样,周朝后期他们的“八旗”和“绿营”也不太行了。所以虽然西六师和东八师全面压上,但还是没能彻底击败鄂国。不得已下,厉王又征调世家大族的族军出征。如执政大臣武公就派他手下一位名叫禹、字叔向的家臣(属井氏分支井叔氏),率领战车一百辆、车兵两百人、步卒一千人,帮助朝廷正规军作战;武公还特意向禹重申了厉王“勿遗寿幼”的命令。禹领兵出征后,在其他周军的配合下,奋力搏杀,最终攻破鄂国,俘虏了掀起叛乱的首恶——鄂侯驭方。不过周朝十四个师的正规军都抓不住的鄂侯驭方,最后却被贵族的私家族军抓住了,这也是对西周正规军战斗力的巨大讽刺。
除了世家族军外,诸侯之军在此次平叛中也立了不少战功。比如前面提到的十月敔簋记载,大将敔在某次战斗中斩首百人,俘敌四十人,还救出被夷人掳掠的周人四百人,因此受到天子封赏,得到珪瓒一件、贝五十串、两处土地共一百田。这个敔是哪国将领呢?原来他就是应国的公子,后来还曾继位为应君。这里又体现出立国于今河南平顶山一带的应国在抵御淮夷方面的作用。
那鄂国战败后的下场如何呢?年以来,考古工作者在河南南阳夏饷铺发现了西周末期、春秋初年的鄂国贵族墓地,并在编号为M19的墓地中,发掘出一个青铜壶,上有“鄂侯作孟姬媵壶”七字。按周礼,诸侯嫁女,同姓之国要送媵女陪嫁。所以鄂侯作这个壶,说明鄂国公室已经改为姬姓,而不再是姞姓。也就是说,镇压鄂侯驭方反叛后,周厉王就算没把鄂国人杀尽,也把姞姓鄂侯废黜了,又改立了姬姓鄂侯。
3.镇压东夷叛乱,进行战术指导
当然,鄂侯领头的这次淮夷、东夷大反,并不是夷人反抗周人的最后一战。厉王后期,东夷又造反了。
据青铜器晋侯苏编钟铭文说,周厉王三十三年正月初,厉王巡行周朝的东土和南土,当时晋国国君晋靖侯的孙子苏随驾同行。三月下旬,厉王一行来到东方的范地(今河南东北部范县)。因为东夷中的夙夷(即宿夷,今山东东平)反叛,于是厉王在这里和晋国公孙苏分开行动。
厉王亲自命令公孙苏说:“你带着你的军队从左边向北边运动,我们分进合击讨伐夙夷。”公孙苏于是遵王命从北方包抄夙夷,杀敌一百二十人,俘虏二十三人。与此同时,周厉王亲自率军向东南进发,攻打(外“勹”内“熏”)城(今山东郓城)。但夷人抵抗激烈,厉王一时没能得手。公孙苏得胜后迅速南下到该城,与厉王大军会合。厉王到公孙苏的军队里视察,下车后他又亲自向公孙苏下令说:“从西北角攻击该城!”公孙苏不辱王命,自城西北角率先攻进城里,并斩首百级,俘敌十一人。厉王随即指挥大军跟进入城,夙夷人见大势已去,惊恐地弃城逃窜。厉王再次命令公孙苏率众将追歼残敌。公孙苏在追击中又斩首一百一十级,俘敌二十人;其他将领共斩首一百五十级,俘敌六十人。此次征讨东夷的战争,再次以厉王的大胜告终。而因为公孙苏屡立战功,厉王回到成周后一连两次赏赐他,共赐给他宝马八匹、香酒一壶、箭矢一百支。
如果说前面的那些青铜器铭文,还显不出周厉王在战争指挥上的作用,那在晋侯苏编钟上,则清楚地表明出周厉王是如何具体指挥战事的,他甚至连进攻时从哪个点突进都考虑到。这说明周厉王在自作的钟上说自己指挥谋略高,也不完全是瞎吹,他在军事上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西周晚期柞伯鼎的铭文也记载了一次周人南征的战事,一些历史研究者认为这也是厉王三十三年厉王东征南征的一部分。柞伯鼎铭文说:
那是四月下旬,大臣虢仲命令柞(胙)伯(周公后裔)说:“你的圣祖周公为大周效力的时候,勤勉无人能及,曾率军广伐南国。现在我命令你带领蔡侯从左侧包围昏邑。”柞伯成功从左侧包围昏邑后,让蔡侯去向虢仲汇报进展。虢仲大喜,亲自驾临昏邑。辛酉日,攻城战开始。柞伯亲自上阵,俘虏敌军两人,斩首十人。战后,柞伯将自己的战功向烈祖幽叔汇报,因而铸造了这个宝鼎。
柞伯鼎铭文拓片上古“昏”与(外“勹”内“熏”)二字音同可通(都读若hūn),因此一些历史研究者认为,此战中的“昏”邑,应该也就是晋侯苏编钟铭文中的(外“勹”内“熏”),所以两件青铜器的铭文讲述的是同一次战事,只是叙述的角度不同而已。当时的周军应该是兵分多路(至少有厉王、晋侯苏、虢仲这三大路),只不过青铜器的器主,只记跟自己相关的部分。
4.击败猃狁,维持西北局面
另据多友鼎铭文记载,厉王某年十月,西北方的玁狁(犬戎一支)兴兵侵入周境,一直打到周人先祖公刘迁居的豳地(今陕西彬县),也即周人最早的“京师”。玁狁的进军路线应该是从太原(今宁夏固原)沿清水河谷南下,到今天甘肃平凉再沿泾河河谷向东南行进(此即后来汉朝时所称的“萧关道”),经过龚地(即文王时的共国、今甘肃泾川),抵达周人的京师(今陕西彬县)。
玁狁深入的边关急报,很快送达周厉王的手上。从京师继续沿着泾河南下可直达丰镐,按今天的里程算不过多公里,而且一马平川毫无险阻。厉王大惊,立即命令当时的执政大臣武公派兵遣将,到京师反击敌人。武公接令后,又把这一艰巨任务交给了自己的臣属多友。多友点兵出征的当口,那边玁狁也没有闲着,而是又从京师向东前进,攻击筍邑(今陕西旬邑),虏获了大批周人和财物。得了便宜的玁狁得知周人大军出动后,见好就收,撒腿就撤。多友则指挥军队兼程追击,终于在漆地(今彬县西北)追上了玁狁军队,他立即命令将士对撤退中的敌人展开攻击。可能是因为玁狁得了财宝人口无心恋战吧,漆地这一仗,立志复仇的周军斩得敌首二百数十级,俘敌二十三人,缴获敌人战车一百一十七辆,并解救出被玁狁虏获的周朝筍邑人口。多友没有沉醉于眼前的战绩,他又带兵继续紧追不舍,先后在龚地(今甘肃泾川)和世地、杨冢(后二地位置不详)这三地追上西逃的玁狁,共斩得敌首约一百五十级,俘敌多人,缴获战车十辆,并把玁狁掳掠的周朝京师人口给解救下来。因为缴获的玁狁战车实在太多,无法送回朝廷,多友只得命人把这些战车都烧毁了,只把驾车的几百匹战马赶了回来。从多友的战果来看(共斩俘四百余人、缴获战车一百二十七辆),这次玁狁入侵人数当在数千人以上,从当时的社会状况来看,规模不算小了。我们知道,当年武王伐纣,只不过才出动战车三百辆而已。
多友鼎后面还说,因为这次反击玁狁的胜利,周厉王大大奖赏了执政大臣武公,赐给他大片土地。而武公也没亏待在一线拼杀的将领多友,赏赐他玉礼器一件、编钟一套外加大量青铜原料。
多友鼎记载的这次战争说明,周厉王时西周的西王畿都已经不安全了,戎人经常入寇掳掠。不过好在厉王的反击能力还不弱,没让入寇的敌人占到太大便宜。但为了防御起见,西周晚期周人还是为圣都岐邑修筑了外郭城墙。
盖棺论定话厉王
总的来说,根据文献和金文的记载,周厉王时期虽然周朝东南和西北战乱不断,周人也时有败绩,但厉王还是取得了最终的战略性胜利。尤其是周厉王平定鄂侯驭方领头的淮夷、东夷的大叛乱,可以说是让周朝渡过了一次几乎亡国的严重危机,对心怀二志的诸侯也起到巨大的震慑作用,重振了自懿王以后就衰落的周朝声威。至此大家就能理解楚国熊渠为什么会被吓得自去王号了。
在很多战事中,周厉王都是亲自出征、具体指挥,作为天子,他也算比较敬业称职的了。要知道自昭王南征不返后,文献和金文里,就少见周天子亲征的记录了(文献里说“穆王征犬戎”,但并未说清是御驾亲征,还是派遣将领出征)。因此在西周青铜器铭文中(如克钟甲器、吴虎鼎、逨盘等),周人都把武功赫赫的周厉王称作“剌王”,从不称之“厉王”。
逨盘中的“剌(厉)王”二字
这“剌王”是什么意思呢?原来在青铜器铭文里,“剌”往往通“烈”,为“光明、显赫”之意。比如青铜器铭文里提到某人的“烈祖”、“烈考”,一般都写作“剌祖”、“剌考”。所以说“剌王”其实就等于“烈王”之意,即“光明显赫之王”,是个很牛的称呼。按《谥法》,“有功安民曰烈”,“秉德尊业曰烈”。显然,西周青铜器铭文里认为厉王是个颇有武功、能兴祖业的“烈王”。
不过众所周知,打仗就是打“后勤”。西周后期,由于政治上不断分封使得周天子直辖区域日益狭小,气候方面又降温、干旱导致关中粮食产量下降,周朝的财政本就紧张,周厉王大规模用兵平叛必然进一步加剧财政亏空。为了解决上述问题,周厉王和他任用的执政大臣荣夷公大搞“专利”等改革,也就可以理解了。如果仅仅从“贪婪好利”这方面来解读周厉王的“专利”等改革措施,那显然是太泛道德化了。
但要指出的是,虽然周厉王改革是必要的,但他的措施显然是可以商榷的。尤其是因为周厉王打了一系列胜仗,赢了众多强硬对手,渐渐养成了用暴力解决一切的思维,导致他在面对内部反对之声时也像对付外敌一样手段简单粗暴,最终逼反了“国人”(清华简《系年》称包括卿士、诸正、万民),自己也落得被驱逐客死他乡的结局。
当然由于亲情,厉王的儿子宣王最初还是给他上了“剌(烈)王”的谥号。不过不久之后西周王朝就灭亡了,可能东周时期的周人在总结周朝衰亡惨痛教训的时候,认为周厉王也要负很大责任,而且东周以后的周王跟周厉王已经隔了很多代,没有多少感情了,所以就逐渐把他的谥号从“剌(烈)王”改为了“厉王”。《谥法》说,“杀戮无辜曰厉”,“暴虐无亲曰厉”,显然“厉”是个极坏的谥字。由于东周时期史料散佚,再加上人们树立反面典型来劝谏当世的政治需要,周厉王的赫赫武功慢慢全被遗忘,只剩下《史记·楚世家》中他吓得熊渠自去王号的那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幸亏众多西周金文出世,周厉王的另一面才大白于天下。
一句话总结周厉王,他就是一个“烈王”与“厉王”的合体:曾建立赫赫武功,是军事强人;但却因难以驾驭内部纷繁复杂的改革局面而落得个身败名裂的悲剧下场,是个失败的改革者。如果非要找个后代帝王来类比,笔者唐封叶觉得他有点类似五代十国时期的后唐庄宗李存勖,打仗一流,但政治上却很不成熟。周厉王的一生也揭示一个历史真谛,那就是内部改革之难,甚于击败外部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