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围绕着朝代兴衰、政权更迭而作,自有他的规矩。史家惜字如金,有时会舍弃掉某个历史人物的某个片段,情有可原。如果要求记载得面面俱到,岂不要累死史官。
中唐时期,有一位顶天立地的牛人段秀实,《旧唐书》对他的记载不够完整。令人意外的是,唐宋八大家、“千古文章四大家”中的三位,韩愈、柳宗元和欧阳修共同出手,补充了段秀实的史料。
唐宋八大家能惊动三大文坛宗师的人物必定有非同寻常之处。
唐宪宗元和九年(年),被贬官在永州、担任州官助理(司马)的柳宗元,给他的铁哥们韩愈写了封信,郑重其事请韩愈保管好信中附着的一篇文章,《段太尉逸事状》。
段太尉就是段秀实,“状”是记述人物、事件的文字。柳宗元这篇“纪实文学”有千余字,写得颇为不易。这是他不远千里,采访关中、河北地区的许多知情人得来的材料。那时段秀实已经去世三十年。
柳宗元担心段秀实的事迹被湮没,想起来韩愈正在国史馆工作,赶忙把这份珍贵的史料寄了过去。韩愈不敢怠慢,将史料藏入档案库。
《旧唐书》成书于唐宋之间的五代时期,主编刘昫没有把《段太尉逸事状》收入其中。但柳宗元的大作不会被埋没。到了北宋,欧阳修主编《新唐书》,几乎原封不动把《段太尉逸事状》添进了段秀实列传。
有柳宗元的生花妙笔、韩愈和欧阳修相助,段秀实差点被遗忘的一段传奇不但彪炳于史册,更是广为流传。
言归正传。用“名将”两个字概括段秀实并不准确。正如柳宗元所说,世人不知段太尉,以为他不过是一介武夫。
唐玄宗开元七年(年),段秀实出生在汧阳(今陕西千阳县)。段秀实六岁时,因母亲生病,他整整七天没吃饭。直到母亲病情好转,他才肯吃东西。六岁的孩童胸中就有这份坚毅,可敬又可叹。用现代的说法,段秀实太早熟了。
段秀实长大后投笔从戎。他并不是冲锋陷阵的猛将,但他处事沉着果断,颇有智谋。他先后跟随过大唐威名赫赫的骁将高仙芝和李嗣业。正是段秀实成就了李嗣业的功名。段秀实前后辅佐过三个节度使,在军中很有威望。他善于镇抚将士,数次化解军中危机。
相关图公元年,那场毁掉盛唐的安史之乱过去了十余载。唐代宗李豫的日子已经安宁了许多。
一天,长安西北的邠州城内(今陕西彬县),市集上甚是热闹。小商小贩们吆喝着招揽生意,行人熙熙攘攘。突然,不远处传来喧哗声,一群身着戎装的大汉结伴而来。
集市口售卖酒水、饭食的几个商贩脸色大变,赶紧收拾东西准备推车离去。但已经晚了,那群士兵抢上前来,大呼小叫着索要东西,又吃又拿。他们并不理会卖酒老者的求告,有的抱走酒坛,有的则坐下来开喝。
商贩们领教过这群士兵的厉害,哭丧着脸不敢阻拦。稍远点的商贩早已逃之夭夭。有行人忍不住上前质问,顿时被士兵们棍棒齐下打翻在地,手脚都被打断。
集市被这些人闹得鸡飞狗跳,一地狼藉。许久,他们吃饱喝足,脱去上衣打了赤膊,狂笑着扬长而去。
围观的百姓目送恶霸,面带怒色,纷纷摇头叹息。不远处,有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刚进城,冷冷注视着那群兵丁的背影。有个仆从模样的人牵着马,气恨恨说道:“段大人,就是这些兵痞。听说他们前几天还当街撞死了一个孕妇,没事人一样就走了!”
古代集市相关画面老者就是段秀实。他听了这话,没有言语,只是眼角微微颤动,眉宇间透出一股阴冷的杀气。
段秀实这会儿的身份是泾州刺史,他的辖区在西北方,与邠州接邻。他专程来邠州见一个老战友,邠宁军节度使白孝德。
白孝德能当上邠宁节度使,是因为当初这里发生兵乱,段秀实镇住了场子,推举他上任的。后来白孝德举荐段秀实做了泾州刺史。
邠州这个地方比较复杂,集市上闹事的军人,并不是白孝德的手下。他们的老大是天下兵马副元帅、汾阳王郭子仪的三公子郭晞。
郭子仪堪称中唐时代的定海神针。他在安史之乱、抵御吐蕃入侵的战争中立下盖世之功,唐代宗对他极为倚重。他的公子们也炙手可热,郭晞身兼当朝尚书和副元帅府行营节度使,率领大军驻防邠州。
段秀实找白孝德正是因为邠州那些横行不法的士兵。严格来说,那些人并不是军人。他们原本是附近的地痞流氓,花了点钱混进行营部队,仗着郭家的威名干坏事。郭晞对部下比较纵容,从不过问。
此前段秀实已经听说了邠州的情形,给白孝德写信,要求他严惩那些恶徒。但白孝德生怕得罪郭家,不敢出面。段秀实大怒,说我这刺史先不做了,去你手底下当个都虞侯,你只管给我官印,余下的事你甭管了!
郭子仪剧照都虞侯掌管军纪,这是段秀实的强项,早年他做都虞侯把将士们治得服服帖帖。白孝德当然没什么可说的。
所以白孝德一见到段秀实,知道他动了真格,赶忙把都虞侯的大印交给了他。
段秀实天天领着一队士兵在邠州巡逻。士兵们太熟悉这个老领导了,对他很是敬畏。
也活该邠州那群恶霸倒霉。没几天,他们又离开军营到集市上抢东西。卖酒的老头阻止他们搬走酒坛,被刺了一刀,躺在地上呻吟。
段秀实带着他的执法队赶到了现场。恶霸们以为邠宁军士兵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叫骂着准备离去。只听段秀实一声令下,士兵们扑了上去,把这些冒牌军人全部捆了起来。他们远不是正规军的对手。
冒牌军人被押到城门口,一点人数,十七个。他们大喊大叫,说你们活得不耐烦了?胆敢惹到郭尚书头上来?段秀实微微冷笑,一字一顿下令:把这些人就地斩首!
邠宁军的士兵早就恨透了这些流氓,苦于白孝德不发话,他们也无可奈何。如今有段秀实做主,士兵们轰然应命。一群流氓已然吓瘫,先前的不可一世变为哀求和哭喊。哪有人可怜他们,士兵们手起刀落,一会儿工夫,地上骨碌了十七颗脑袋。
古代斩首犯人在围观人群的叫好声中,段秀实命人把那十七颗脑袋扎到长矛上,竖在城门口。他要以此震慑行营军中余下的败类。
次日,郭晞的大营里炸了锅。全体将士披上盔甲,手握兵刃。只等郭晞发话,他们便要血洗白孝德的府衙。
郭晞气呼呼地来回踱步,一时没拿定主意。
另一边,白孝德在府衙里听说行营大军要过来寻仇,吓得乱了方寸,面如土色。他埋怨段秀实:“哎,你杀这么多人,现在可怎么收场!”
段秀实淡淡说道:“你放心。我正要去会会郭家那位公子哥。”
白孝德原本瘫坐着,又惊得站起来说道:“使不得!你这是去送死!”
段秀实微笑道:“不见得。你安心等着就是。”
白孝德拦不住,只好挑了一队精壮的士卒护卫着段秀实一起去。段秀实摆手阻止,故意选了一个跛脚的老仆人,为他牵着马就走了。众人面面相觑。
连环画里的段秀实和白孝德郭晞的大营里人声鼎沸,愤怒的将士们正请求出动。郭晞铁青着脸,不置可否。
这时,军营外的大路上有两个行人缓缓靠近。一个脸上写满沧桑的老头子骑着马,地上牵马的仆人也是一把年纪,弓着背,走路还一瘸一拐。
快到大营门口,士兵将他们拦下,营中又冲出一群士兵。有人指着段秀实大喊,这就是杀我们兄弟的人!两人一马立即被包围起来,刀枪如林。
段秀实神色自若,下了马说道:“杀一个老头子,用得着兴师动众吗?我这不是扛着脑袋过来了?”
士兵们愕然。段秀实大踏步直入军营,凶悍的士兵们给他让开了道。段秀实训斥他们说:“是副元帅对不起你们,还是郭将军对不起你们?为什么要给郭家抹黑?让你们郭将军出来说话!”
郭晞出来了。他倒是听说过段秀实的名头,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会面。他不禁佩服段秀实的胆气。
段秀实单刀直入,说道:“汾阳王的功业古今少有,难道不想善始善终吗?邠州的奸恶之徒混入军中,干下伤天害理之事。如果不制止,郭将军不担心以后惹出民乱吗?到那时,世人不知有郭将军,只会归罪于汾阳王!郭家的功名只怕不保!”
郭晞顿时如醍醐灌顶,急忙向段秀实躬身行礼,说道:“在下三生有幸,承蒙段公指点迷津,大恩不言谢。今后全军上下听命于段公!”
段秀实缓和了神色,指了指老仆说道:“我们两个还没吃中午饭,叨扰郭将军。”
郭晞赶紧把段秀实请进大帐,命人备了酒菜送来。段秀实吃完抹了抹嘴,对老仆说:“你牵马先走,明日一早来接我。”
看见郭晞脸上的疑问,段秀实笑道:“天色不早了,我想在将军营中借宿一晚。”
郭晞吃了一惊,张张嘴没说话,只好点头。他是担心军中有人加害段秀实。
夜晚,段秀实在军营里睡得很香,鼾声如雷。郭晞却提心吊胆,不但安排了士兵在段秀实的帐篷外站岗护卫,他自己也和衣而卧,一夜没睡。
古代军营直到次日清早,那个老仆牵着瘦马来接段秀实,郭晞才长舒了一口气。他专程跟着段秀实去向邠宁节度使白孝德请罪,宣称自今而后一定要严明军纪,清除害群之马。
且不说白孝德、郭晞和邠州百姓对段秀实的感激。虽然史料缺少这件事的后续报道,想必汾阳王郭子仪也要对段秀实心怀感佩。
我们再说一件段秀实的往事。
多年前,段秀实曾担任泾源军治所泾州的营田官,掌管农事。
泾源军大将焦令谌仗势欺人,强占了几十顷百姓的农田,交给别的农人耕种。双方达成的协议是,出产的一半粮食归焦令谌。
但这一年泾州一带大旱,庄稼几乎颗粒无收。段秀实不得不想办法为泾源军筹粮。
租种焦令谌土地的老农颤巍巍赶去军营解释说,今年的粮食交不上了。不料焦令谌拍桌子吼道:“我只知道应当收多少粮食,不知道什么天旱。粮食必须给我交上来!”
老农又惊又怕,只得离去。焦令谌却天天派人去催要粮食,凶神恶煞一般。
老农几乎要被逼死,忽然想起营田官段秀实乐于助人,就去找他帮忙求情。段秀实没有多想,给焦令谌写了一封信,语气谦卑,请求他放老农一马。
但焦令谌并不买账。他大发雷霆,命人把老农找来,斥责道:“你以为我怕段某吗?胆敢背后说我坏话?来人,给我打!”
如狼似虎的士兵不由分说,把老农按在地上打了几十棍子,直打得皮开肉绽。老农已是奄奄一息。焦令谌又命人把老农装上车送到段秀实那里。
段秀实见状又惊又痛,大哭着说:“都是我害了你!”他亲自给老农处理伤口、敷药,日夜看护。在段秀实的悉心照料下,老农堪堪捡了一条命。
段秀实段秀实命仆人把自己的马牵去集市换了粮食,送到焦令谌处。仆人按段秀实的指示,声称老农变卖家产换了粮食。焦令谌大为得意。
焦令谌高兴没几天,他的府中来了一个满脸怒气的人,横冲直撞闯到他跟前。焦令谌一看,是泾源军一个青年将领尹少荣。
焦令谌还没开口,尹少荣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姓焦的,你还是个人吗?泾州旱成这个样子,饿死了多少人你不知道?你只恨没把人逼死!知不知道你收的粮食哪来的?那是段公卖了自己的马换来的!你几乎打死无辜百姓,又害得段公出门无马可骑,你究竟是不是人?”
尹少荣并不比焦令谌职务高,他只是听说段秀实卖马换粮,气不过,来找焦令谌理论。
焦令谌素来凶悍狂傲,尹少荣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却触动了他的一丝良知。他惭愧得无地自容,出了满头大汗,口中只顾喃喃自语:“哎,我当真没脸再见段公了。”
按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状》记述,焦令谌因羞愧过度,一夜之间就死了。
但活生生的人因羞愧而死又难以置信。《河东先生集》中,关于这件事有一段宋代学者的注释,专门提到焦令谌并没有死,而是大病了一场。
柳宗元的文中,描述了段秀实最真实的一面。段秀实在生活中,为人谦卑有礼,没有半分凌厉之气,很多人把他当作文质彬彬的儒者看待。不过段秀实一旦遇到大是大非,就像变了一个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段秀实之所以被称为段太尉,跟他的脾气有关。建中四年(年),泾源兵变迫使唐德宗一度逃离帝都。段秀实当时遭到排挤,担任司农卿,被叛军首领朱泚控制了人身自由。
段秀实曾任泾源节度使,朱泚清楚他在军中的声望,想胁迫他一起造反。起初段秀实不动声色,装作同意,实际上暗中阻挠叛军的行动。随后事情败露,朱泚仍然不死心,当众劝降段秀实。不料段秀实突然抢了一块笏板,猛砸朱泚的脑门。
朱泚被开了瓢,血流满面,连滚带爬躲闪。他的部下吓傻了,半天缓不过神。但是,与段秀实约好共同击杀朱泚的战友迟迟没有出现。他们被捕了。
段秀实眼见杀不了朱泚,对叛军党羽傲然说道:“我不跟你们造反,还不杀我?”朱泚的部下这才反应过来,将段秀实乱刀砍死。
唐德宗得知段秀实的死讯,哭了许久,他非常后悔当初撤掉段秀实的泾源节度使一职,不然哪来的兵变。直到段秀实壮烈殉难,德宗皇帝才知道眼前有过这样一位世所罕见的忠勇烈士。于是段秀实死后被追赠太尉。
当年那个六岁的孩童,为母亲生病而绝食,他这种坚毅果决的性情一生都没变。
(全文完)
参考文献:《旧唐书》、《新唐书》、《河东先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