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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那棵老枣树

严冬季节,疫情频发,关卡阻隔,神驰老家。春天来了,家里的老枣树该开花了吧?......

在北方,枣树非常普通,随处可见。我的家乡在冀鲁交界的景州,那里有数千年的文化积淀,几乎每个村落都有枣行,甚至家家院里也种着枣树。枣儿早已融入了先民们的生活。不知枣树何时生长在冀鲁地域,我翻阅历代文人的诗词歌赋,得知:

《诗经·豳风·七月》记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豳”同邠,是周代祖先立国的地方。在今陕西彬县、旬邑县一带。

唐代河间长城诗人刘长卿形容晒枣的诗句:

“行过大山过小山,房上地下红一片。”

北宋郭祥正《咏枣》里说的“何当广栽植,欲以慰饥年。”说明到了唐宋时期已是极为普遍、人人可以享受到了。

清代王庆云的《盐山竹枝词》,描绘我们故乡秋日的打枣氛围,更是枣树成林枣如云了:

“春分已过又秋分,打枣声喧隔陇闻。

三两人家十万树,田头屋脊晒红云。”

我家院里院外种着枣树、椿树、榆树、槐树、柳树,有解放前栽的,更多的是文革期间种的。前几年有一次回家,又让邻居大哥帮忙买了几棵杏梅种上,现在也已经挂果了。

当今,不少家庭从农村迁向城市,享受现代化的都市生活。我家大部分人到了衡水,其他人散落在京津周边。每当春节、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我们这个有六七十口人的大家庭,都回村看看乡亲近邻,上坟祭祖。

带孩子们回去,免不了要给他们讲一讲村史、家史。那棵解放前的老枣树便一次次进入了家族的视野。

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我没有在意过这棵树。一是树龄老,是解放时从大地主家分来的浮财;二是它不成材,我家两次盖房都没有用上它。

我家的宅子是夏家地主三进院的前院,听老人们说,解放前夏家大地主在景州、阜城、东光一带有名。朝南的大门,非常阔绰。土改时,爷爷奶奶分到了西厢房。房后面是一排枣树。

年,文革期间爸爸妈妈带我们回老家时,爷爷奶奶早已去世,三间厢房成了我们的避难所。

隔了一年,父母的工资补发下来,想把西方拆了在前院盖北房。檩条不够,爸爸合计砍伐了那一排枣树以充栋梁。这些百年树木已经成材了。可是最北边的一棵几乎无用:它主干在两米高处折断,虽然抽出了新枝条,但受旁边枣树的影响,没有向上生长的空间,它弯弯地向院内长去,好像在等待家里亲人的拥抱。折断的原因不详,也没听人们提及过。现在我推测:或是它长在最北端,暴风将它吹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嘛!或者是因为它高大,遭到雷击?或是人祸,爷爷奶奶去世后,家中无人照管以致如此?也未可知。又过了两年,哥哥结婚,在第二进院盖一处房子,仍没用上它。成为“病树”,“无才补天”。之后,这棵老枣树淡出了家庭的视野。

父母勤劳。在老家时,每当周末他们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在院里院外,要么种树、种菜,要么养鸡、养猪。我们常常从地理挖棵树苗回家栽种,很快它们就扎根发芽。短短几年,院子里外绿树成荫,鸟语花香。我们追逐玩耍,一派生机勃勃的欢乐景象。

新房的后院里有一颗硕大的枣树,乃“合抱之木,”有两丈多高,估计有三百年的树龄了,离村子一里多地就能看到它。这个院子是地主家的主宅,保留完好。解放后,这里成了村里的小学。孩子们课余时间在树下嬉戏打闹,我曾在这里读四、五年级。那时我们都是爬树的高手,但是由于它粗壮高大,从未见过有人能攀爬上去。这是一颗小枣树,年年结果,又脆又甜。

“七月十五枣红点,八月十五枣红满”,从夏季起青涩的枣儿就是我们这帮调皮孩子袭击的对象,经常趁老师、大人们不注意,用砖头、木棍打枣吃。可是到了“八月剥枣”的季节,看着透红透红的枣挂在高高的树尖上,非常诱人,就是打不着!

生长在财主院里,历经朝代的更替,它是伴着主人的发家而成长,是看着战争的炮火、听着解放的歌声而壮大。县志里记载:抗战时期,夏家地主的宅院曾是石友三军团的总部。陈再道也带领八路军在这里打游击。说不定这棵老枣树曾为将军们拴过马,见证了中国近代社会的变迁。

在老家的时候,晚上孩子们常常凑到一起,听老人们“讲古”。景州一带属于冀南,抗日战争打的非常艰苦。共产党人刘建章、王任重在上世纪30年代就建立了党组织,领导人们闹革命。我们家苦大仇深,大爷担任了抗日村长,二大爷参加了八路军。村子里打过多次仗。前几年,邻居家孩子还在村南坑塘边上挖出来一具军官尸体,身上的皮带、手枪都已腐烂。

可惜,这棵本应成为我们村子地标的老枣树,毁于人们的无意之间。

嫂子一直在村里教小学。本世纪初,小学教室年久失修,无法上课,我们家里有空闲房子,村干部们商议,就把教室改到了我们家。长时间没法支付房租,村里就把这棵几百年的老枣树作为房租抵给家里了。

不幸的是,几年后有人要在老枣树那里盖房,嫌它碍事,竟然没有和我们商量,把一棵几百年的老树刨了。呜呼!那是文化,那是历史,那是记忆呀!

进入新世纪,我国城镇化进程加快,因此也引发了人们对乡村文化的留恋与担忧。其实,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主要是以农耕文化为载体。如果出现文化断层,后果不堪设想。这也正是近年来不少有识之士的忧虑。

我二十岁之前是在农村度过的,村里人世世代代生活在一起,积累了相互信任和理解。可以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一家有事,全村帮忙。因为违法违规的成本非常高,一个人做了坏事,一家人、几辈子抬不起头。村里的铁匠、木匠、泥瓦匠等艺人更是如此,他不仅仅是为自己做工,他是在为他的儿孙积德、铺路。人们对一草一木,对每个生灵都心存敬畏,对自己有格外严格的要求,不敢越雷池一步。反观城市生活就不是这样了。楼宇对门住着,相互不认识、不来往。违规违法成本低,东方不亮西方亮,这个城市混不下去换个地方继续我行我素。

随着年龄的增长,退休后,更是不自觉的回想当年在农村的生活。麦田、瓜地、梨行、枣行......漫步在田野里的耕牛,乡间小道上的毛驴车......。村东的江江河,是孩子们的游乐场,一年四季都有的玩,特别是秋后,河水暴涨,洪流滚滚,激发起我们非要征服它不可的决心!我们常常是把衣服放到筐里,两只手举着筐,踩水到对岸去拔草。秋假里在生产队干活,刨花生、打枣都是我们乐意干的,一边吃一边干,好惬意呀!

现在闲暇时间多了,经常和妻子一同看《中华好诗词》、《中国诗词大会》等节目。看到一首宋朝王博歌咏枣花的诗,很受启发:

“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

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

这首诗一反人们对牡丹喜爱赞美的心态,批判牡丹只有虚妄的外在美。我出身农村,还是有几分赞成这个观点的。

由此我又想到了枣儿在我们生活中的角色,令我惊讶,没想到枣儿给我们平添了如此丰富的生活!

自古以来,甜枣无论生吃还是熟吃,皆为佳品。宋代李清照《晓梦》里的“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那是吃的大如瓜的鲜脆甜枣。唐末代高僧贯休《士马后见赤松舒道士》里的“堰茗蒸红枣,看花似好时。”那是吃的熟枣。尤其晋初文学家傅玄的《枣赋》,对脆枣或干枣的食用皆给予极高的赞美:“......脆者宜新,当夏之珍,坚者宜干,荐羞天人。……全生益气,服之如神。”南北朝时,人们就有了吃“醉枣”之说。

除了日常食用外,它还是荒年的救命之粮。《韩非子外储说右下三十五》篇中并记载了“秦大饥……枣栗足以活民”的救济情节。古书《齐民要术》上也有类似记载:“旱涝之地,不任耕稼者,历落种枣则任矣。”老家景州就有“淹梨旱枣”之说,意为天涝收梨,天旱收枣。古时民间一直视枣为“木本粮食”,陆游《夜坐》里的“文书用遮眼,枣栗可无饥。”枣是可用作食粮来充饥的。

枣儿的靓影更彰显在节俗和民俗里。“枣”在中国人心目中是个吉祥字眼,象征幸福美满。过年吃年糕,“枣”与“早”谐音,“糕”与“高”谐音,吃“红枣黏黏糕”,寓意“年年早登高”。

清明节吃发面枣糕叫“子推饼”,是纪念介子推不图名利的高尚品质。端午节吃枣粽,至明弘治年间就出现了南北的甜咸粽之分,南方喜爱蜜枣豆沙、猪肉细茸等品类,而北方枣粽间杂以干果果脯,略带咸味。最有趣的是,枣粽谐音为“早中”,所以寓意早中状元。过去读书人参加科举考试早晨都要吃枣粽,甚至在今天有的家长还要做枣粽给考生吃。

重阳节有登高习俗,北方吃重阳糕用红枣点缀“福”“寿”等吉祥字样,曰“福寿糕”,老年人求寿,年轻人求福。还有七夕乞巧饭、中秋枣泥月饼、腊八糕和腊八粥中的枣,还有咬春、咬秋中的枣,以及庆生祝寿祭祀奉神中的枣......。儿子结婚,要提前精心准备好婚房,新媳妇的被褥里絮棉花时要同时放入枣、栗子、花生等,寓意:早立子——要早生,还得男孩女孩都要生。

还有中医药中的枣,自神农本草始,大枣就列为中医药之珍品,至今仍为中药引使之首。民间就有“每天一枣,长生不老。”的俗语。

林林总总,这么多的优点使我幡然醒悟,枣儿在日常生活、逢年过节的重大庆典里是何等重要!

我家那棵在风雨中摇弋的老枣树,上百年来,抗拒着风刀霜剑、雨雪雷电,默默地为我们年年奉献它那甘甜的圣果。即使它的主干折断后,主人忽略了它,甚至弃之如弊履,可是她仍顽强地活下来,不离不弃,抽出新枝,生机勃勃,年年向上!这种精神足以励志人生!

老枣树的自强不息的奋斗抗争精神感染了我,我要“为君翻为琵琶行”!

书载,晚年毛主席读北朝文学家庾信辞赋《枯树赋》:“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老人家不忍卒读,嚎啕大哭!泪流满面,令人心酸。为什么不给毛主席读歌颂松柏、枣树的诗词呀!?

啊,老枣树,你鼓励着我!而今我谓师友众人:“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刘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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