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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本纪》开篇介绍周的远祖:“周后稷,名弃。”,这位先生名字不太好听,叫弃,被抛弃的“弃”,抛弃他的是他亲妈,这正是他名字的来历,“初欲弃之,因名曰弃”。这个被亲娘一弃再弃的孩子,其悲惨的童年让人泪奔,但他显赫的身世同样让人泪奔—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人有他那样的显赫身世(当然,除了他的兄弟)。
让我们来看看他的履历。
姓名:弃
别名:稷(jì)或后稷。(备注:稷,百谷之首。因为后来跟着舜和大禹混出名堂了,成了掌管农事的官,相当于司农,才被称为稷。夏朝的天子称为“后”,后稷是对稷尊称,有无冕之王的意思,这个光荣称号据说是舜赐的。)
父亲:五帝之一帝喾(kù)(备注:喾,在汉语里这个字被这位帝垄断,仅仅用来作为他的名字,除此以外,别无他用,就像武则天的“曌”一样。这个名字确实很酷。从弃出生的状况来看,帝喾疑似非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建议做亲子鉴定。)
母亲:姜原(备注:帝喾的大老婆,翻译成文言文叫“元妃”。她跑到野外去野(司马迁文雅地称之为“出野”,现代人没文化说“出轨”),看到一个大脚印,她的脚特别欠踩了上去,她的肚子更欠,踩上脚印之后立马就怀孕了。帝喾的科学素养很高,死活不相信姜原的解释。姜原很虚心(要不就是心虚),也就不解释了,她掉头想了个辄给丈夫喾一个交代:扔孩子。)
插曲:姜原把孩子放到小巷里,自己爬上巷口的一颗老槐树上偷偷张望。经过的牛马看到小孩,纷纷像刘翔跨栏一样跨过孩子(“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孩子看着从他身上跃过的庞然大物,觉得很好玩,发出咯咯的笑声。我很好奇,姜原当时在想什么?她应该不希望孩子死吧?逼她扔孩子的肯定是她那酷爱打击乐的丈夫帝喾,她看着奔腾的牛马,她的心一定揪着吧?她有多揪心就多恨自己的丈夫。
仁慈的小巷没有收走孩子,姜原兴冲冲地换了一个地方。当她把孩子往山里送时,她在想什么?偏偏那天林子里有很多人(“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姜原怕被人抓住告她个虐待儿童及弃婴罪,只好抱着孩子进去又抱着孩子出来。有人问她抱着孩子上山干嘛,姜女士擦了脸上的汗水和泪水说这是锻炼身体的方式,大人练了腿力,小孩呼吸了新鲜空气,闻者纷纷点赞,说姜女士既聪明又有爱心。
姜原从山上下来,神思恍惚不知何去何从,漫无目的地来到一条水渠边,水渠里没有碧波荡漾,水都结成冰了。姜原把孩子从怀里抱出来,轻轻地放在冰面上,然后自己坐在岸边的岩石上发呆,眼泪“哗哗”地流着,心里响起一支古老的歌谣“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这支歌谣让姜女士柔肠寸断,正要一不做二不休上去抱起孩子回家去,一只大鸟飞了下来,朝孩子扑下来。
姜原那时急得嗓子都哑了,浑身僵得动不了,就算动得了也来不及了。姜原捂着脸,无声地哭起来。后来姜原从手指缝朝外看,那一幕她这一生都忘不了,大周的子孙也忘不了,世世代代的中国人都忘不了:那只大鸟用一只翅膀垫在冰面上、孩子身下,另一只翅膀像羽绒被一样盖子孩子身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飞鸟看见姜原走来,点点头就飞走了,没有留下名和姓,但人们给他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天使”。
那孩子过了这三道鬼门关,帝喾只好接受了他,姜原高兴地让丈夫给孩子起名字,喾在乐器上敲了一个刺耳的音符,说就叫他弃吧。姜原觉得这个名字比那个胡乱击打的音符还要难听,可也只有接受的份儿。姜女士不知道的是,这个命贱、名贱的孩子日后将大富大贵,而且其子孙将建立一个中国历史上最长命的朝代。“弃”这个名字在命名学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从那之后,“狗剩”、“猫蛋”、“野猪”开始泛滥成灾。汉武帝的娘给儿子起名叫“彘(zhì)”,彘是野猪。
如果你问我弃的经历是真的吗?我只能再次耸耸肩,我已经耸了很多次肩了。如果“三弃”的传说一直是流传下来的,那么这个传说的原始讲述者一定是姜原。
姜原是元妃,对自己的儿子继承帝喾的位子肯定有想法,可是很明显帝喾不喜欢这个来路很野的孩子,于是姜原以别样的方式告诉世人她的儿子是多么受上天眷顾。不管姜女士的“三弃”传说多大程度打动了时人,显然他没有打动自己的丈夫,众所周知,继承帝喾大位的是挚和尧。另一个可能是“三弃”传说始于周朝,讲述者是“周办”,目的很单纯:我们家祖上倍儿有范儿,上天眷顾吾祖,始有今日大周,天命所归也!
现在让我们从插曲回到正题来看看弃的兄弟们:
兄弟一:帝挚(尽管他能力有限,德行有亏,帝喾仍然让他继承帝位,因为帝喾有把握他是亲生儿子,其余三个就难说了,很可能与传说中的隔壁老王有关:弃与大脚印有关,契与玄鸟有关,而尧则是龙的传人。帝喾传位与挚煞费苦心,生前就让挚登上帝位,可见他多么挚爱这个儿子。可帝喾死后仅两年,挚就被尧取而代之。)
兄弟二:大名鼎鼎的五帝之一帝尧(备注:在《五帝本纪》里,弃在尧时是位待业青年,没有工作,舜掌握大权之后才被任命为司农。《周本纪》里,弃在尧手下谋到一份农师职位,但是尧提供他这位兄弟工作的契机非常奇怪:他居然是听到农民们反映弃是农业生产的领路人之后,才委任弃做农师。尧跟弃平时有交流吗?《五帝本纪》和《周本纪》在弃的就业时间上有出入,无论哪种情况,都说明了弃和尧这两弟兄并不亲密。)
尧
兄弟三:契(这位兄弟的名字其实也念“弃”,帝喾为了不把两儿子弄混淆了,特意命令契发音“谢”。帝王就是这么任性,连字的发音都可以随意叫,契念谢,仅此一例,特指帝喾的儿子。这位契兄便是我们刚刚告别的商朝的远祖。契和弃还真是难兄难弟,都没坐上帝位,都是待业青年,后来都跟着舜混,最后分别取代“八恺”、“八元”成了司徒和司农。)
童年:弃从小就身材高大,志向更大(“弃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这孩子真是难得,别的小朋友在玩抓特务、弹泥丸、跳房子、击壤,他的游戏居然是种麻栽豆,他栽种的麻和豆居然都长势喜人(“其游戏,好种树麻、菽,麻、菽麦”)。不知道袁隆平小时候有没有这本事?
成年:把童年的爱好发扬光大,凡是能种的农作物都被他种上了,什么土适合种什么他门儿清,如果仅仅到此为止,他顶多只是个中国好农民。弃楞是在没有进农学院的情况下,自学成才,居然知道选择适宜的谷物加以栽种培养(“宜谷者稼穑焉”),这听起来分明是袁隆平杂交水稻路子。于是人民纷纷团结在弃周围,学农艺、促生产、奔小康。
弃从一个农民成长为一个农学家,是因为其天份,更因为兴趣,所以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可尧对自己这个农学家兄弟似乎一无所知,直到弃带着广大群众大搞科学种田时,部落联盟都轰动了,才认识到自己兄弟是个人才,是否太后知后觉了?尧不知道弃在做什么有两个可能,一是他们不住在一起,所以尧不知道弃的活动;二是尧知道弃在做什么,但没放在心上。《周本纪》里说尧马上就发出农师委任状,《五帝本纪》里说是舜雇佣弃的,明确说明弃和契在尧的朝代没有任何官职(“未有分职”),我们到底信哪个好?或者说司马迁该信哪个好?
工作经历及所受褒奖:有一点可以肯定,弃在舜任上才进入国家领导人行列,在舜的号召下,弃和契、伯益、大禹组成上古黄金“四人”,筚路蓝缕,披肝沥胆,终使人民在大洪水之后得以安居乐业,事后舜论功行赏时,给弃的颁奖词是这样的:“弃,老百姓们当初挨饿时,全靠你教会了他们播种各样谷物才得以生存下去”。司马迁说“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这句话里有个技术错误。尧舜时期的“黎民”特指九黎族俘虏,和“百姓”不是一回事,“百姓”才是尧舜治下的人民,尧舜考虑的应该是“百姓”,绝非“黎民”。
口头表扬当然是不够的,舜赐给弃一块封地叫“邰(tái)”,舜做的其实是无本买卖,弃和族人本来就住在邰。《生民》说“即有邰家室”,这说明弃是和母亲住在一起的,因为他母亲姜原便是“有邰氏女”。舜所要做的只是口头上宣布一下,不掏一文钱,相反弃得缴纳税收,当天子果然爽得紧。除了宣布封地外,舜还赐给弃荣誉称号“后稷”,再赐姓姬氏(“号曰后稷,别姓姬氏”)。司马迁再次犯了技术错误,姬是姓,而不是氏,上古之世,姓与氏是分开的,弃的氏应该是“有邰氏”。战国之后,姓与氏才慢慢混为一谈,司马迁很明显沿用了当时的社会习惯用语,“黎民”的误用也是同样的原因。
总之,后稷在尧、舜、禹三代声誉鹊起,深受人民爱戴,当个帝王绰绰有余,只是阴错阳差没当上,只好千年之后由其后人来弥补那份遗憾。《周本纪》为后稷总结道:“历史悠久,三朝不倒翁,美名传天下”,翻译成文言文是这样的“后稷之兴,在陶唐、虞、夏之际,皆有令德”。弃的兄弟契也不遑多让,《殷本纪》如是说“契兴于唐、虞、大禹之际,功业著于百姓,百姓以平”,两兄弟的盖棺颂词几乎一模一样,真是绝代双骄啊,后世再也找不出这样一对无比牛叉的龙兄虎弟了。
后稷死后,他的儿子不窋(zhú)承继香火(“后稷卒,子不窋立”),这之间有个过不去的时间鸿沟。大禹到相至少有四十年,尧驾崩到大禹登基有五十年,尧据说活了一百一十六岁,假设弃和尧一样都有长寿基因,也活了一百多岁,就算弃在百岁高龄生下不窋,不窋立的时候也有一百岁了。当然这跟商候冥和王亥“父子”比起来又小巫见大巫了,亥老一百一十八岁还能搞出“一个平肋有易女引发的血案”(这段故事详见第一部《上古迷思:三皇五帝到夏商》)。我们可以拿契的后代做个比较,契的儿子是昭明,昭明的儿子是相土,相土和不窋都是夏朝废帝相也即寒浞(zhuó)当政时的人物,相土做契的孙子已经很勉强了:他爷爷必须在七老八十时生下他爹,他爹又要在七老八十是生下他,才能确保他有机会以清醒的头脑在夏后相时代发明马车。
针对百来年的时间差,有种自作聪明的解释,说“后稷卒,子不窋立”里的后稷不是弃,而是指弃的后代,弃的后代都叫后稷—农官的官名,就像工师被称为共工一样。乍一听言之有理,可是前面写了一大堆弃成长为后稷的经历,读者津津有味地看着,突然发现“后稷”换角了,这么写文章是要被人骂死的。我如果看到有人这么吊儿郎当地写东西,一定会慈眉善目地对作者说“你站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其实原因没有那么复杂,上古史的资料本就不多,后稷与不窋之间有断代很正常,用不着大费周章解释得貌似天衣无缝。
《山海经大荒西经》则说“稷之弟为台玺,生叔均”,后稷居然还有一个叫做台玺的弟弟,看来帝喾有“小五”,台玺的儿子叔均那便是后稷的侄子了。《海内经》则说“稷之孙曰叔均”,我被《山海经》弄晕了,为了不晕,我只好不计较它到底说了啥。
不窋在夏朝继续担任农师之职,可惜他生不逢时,居然和后羿、寒浞(念浊)两个乱臣贼子共处一朝,日子不好过。不窋忠于夏后相,于是被寒浞撵走。不窋当时的处境肯定相当危险,否则他不可能带着一家人奔赴西北戎狄之地,路途遥远不说,还很凶险,这说明寒浞比戎狄凶险,不窋才两害相权取其轻。
不窋是个术有专攻的人才,他教会了只会放牧的戎狄农耕技术,戎狄人接纳了他们一家人。不窋和他的儿子们在那好远的地方,遇见好多好姑娘,于是繁衍生息下来。少康复兴夏朝后,召回不窋,但他的儿孙们仍然留在“边疆”,戎狄之地成了不窋的第二故乡。
不窋无意中扮演了民族调和者的角色,其影响深远得出人意料。西戎、北狄一直是五帝和夏初的重大边患,动不动跑过来打秋风,风一样来,风一样去,很难搞。可是自不窋之后,整个夏朝和戎狄相安无事,履癸(桀)在位第六年,歧踵戎还主动来宾成为臣属国。甚至一直到殷商初期,戎狄和中原的仍然互动良好,太戊时代,西戎派遣使者前来文化交流。不窋可谓功德无量,这个一身农业技术的人,凭一己之力减少了无数血光之灾,我郑重提名不窋作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
不窋的后人祭公谋父为了劝阻好大喜功的周穆王讨伐犬戎,把老祖宗不窋搬出来说:“当年先王不窋被迫迁往戎狄之地,但他没有荒废祖传稼穑手艺,而且立德立言立信,和当地人民打成一片”,祭公的意思是不窋以德服人,可周穆王坚信他可以以力服人,不管祭公怎么劝都没用,悍然发动对犬戎的战争。令人想不到的是犬戎人相当有幽默感,战事结束之后,他们“进贡”四只白狼,四只白鹿,让周穆王哭笑不得,而且此后他们再也不来朝见周朝。周穆王的一意孤行,代价太大了,他除了证明自己并非无所不能以外,还证明了犬戎人是可以演小品的。
不窋死后,儿子鞠继承当家人爵位。《周本纪》对于鞠没有任何记载,除了“立”与“卒”。其实在周的先祖里,鞠是个很重要的角色,不亚于不窋。鞠又叫鞠陶,他没有跟父亲不窋“回城”,而是在戎狄之地扎下根来。《括地志》里说:“不窋故城在庆州弘化县南三里,即不窋在戎狄所居之城也”,即现在的甘肃庆阳,不窋当年就是在那里被落实政策复官的。
鞠陶在庆阳和当地人相处融洽,戎狄人不拿他当外人,干脆把他当狄人看待,鞠陶不乐意了,心说你们才是狄人,你们一家都是狄人。鞠陶并没有把心里的一丝惆怅表现出来,仍然像白求恩一样发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国际主义精神,全心全意地指导当地人的农业生产,当地人亲切地称他为戎狄的贴心人,总之鞠陶的声望极高,他的声望是一笔巨大的政治资产。
鞠陶死后,他被周后人尊为“周老王”,他和父亲不窋、儿子公刘合称“三王”或“三圣”。周后来从甘肃迁往山西豳(或邠、彬,豳和邠同音,念彬)州,即现在的陕西彬县(旬邑县西南),西周最后的王周携王(周幽王之子)就在那里被晋文侯杀死。为了表示喝水不忘挖井人,周人把庆阳取名北豳,以为纪念周老王曾经的功业。
鞠陶的儿子叫公刘,“公刘”据《尚书大传》解析:“公,爵;刘,名也。”,据此公刘是周室第一个公爵,我对此颇为怀疑。祖乙和盘庚朝,公刘的七世孙高圉(yǔ)和亚圉父子才是侯爵(邠侯),难道周家在殷商时爵位被下调了?倘若果真如此,祖乙和盘庚这两大德高望重的商王真是傻到家了,得罪人也不能这么没有技术含量吧?
公刘是《诗经》里少数获得“头版头条”待遇的人物,《大雅公刘》篇把公刘夸得直追文王、武王,反正盖过了他父亲和爷爷的风头。《公刘》里六次吟唱“忠厚的公刘啊”(“笃公刘”),公刘实在太牛了,好像没有他不会的:他居安思危(“匪居匪康”),划分田界,科学种田大丰收(“乃积乃仓”);明白“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用弓箭、盾戈、斧钺(yuè,斧子装上柄就是钺)武装自己(“弓矢斯张;干戈戚扬”);公刘治军也很有一套,他根据山势、水流等地形来构筑军营,部队执勤分三班倒制(“其军三单”),算得上科学治军;他还勘探地形搞建筑,可不是一般的盖房子,而是建立一座新城,而且是都城!其全能直追五帝之一大舜。公刘先生的打扮很潮,虽然现在看起来很土豪:身佩美玉宝石,刀鞘倒是玉做的。(“维玉及瑶,鞞琫容刀”,鞞bǐng,琫běng,都是指刀鞘或其上的装饰。)
《周本纪》没说公刘建立军队、构筑城池,主要表彰他在农业生产上取得的伟大成就,还说公刘带领族人沿漆水、沮水南下,渡渭水,伐木取材,大概是为了造房子用(“自漆、沮度渭,取材用,行者有资”,“沮水”也许是错误的,“漆、沮”应该是来自《诗经》里的“自土沮漆”,“沮”并非指水名,而是徂(cú)的通假字,意为“前往”)。公刘天生是个做领袖的料,他的做派很像电影里解放军首长爱干的事,给不想留下的人发放盘缠,对于留下的人供给足够的生活所需,为行军打仗的士兵配备充足的粮饷。这么一来,大伙儿都愿意团结在公刘周围,于是人口大增。
古代和现代差异最大的一个地方是对于人口的态度。现在我们觉得众多的人口对于地球乃是不能承受之重,古时候人口则是财富。但我们不要以为古代提倡人本主义,事实上那时的普通人作用相当于现在的机器人,完全作为工具和生产力来使用,没什么“人权”的。
有了人,公刘就可以雄心勃勃或者说野心勃勃地建立军队,人多了,还得建立新城以纳百姓,这便是《大雅公刘》里所说的,不过司马迁似乎对此持保留意见。孟子给齐宣王上德育课时,说“公刘好货”,意思并非“公刘是个好东西”,“好货”意为爱财。爱财不是缺点,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公刘取财有道是毫无疑问的,他上了一个更高的层次:“有钱大家一起花”,这便是孟子教育齐宣王所说的:“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司马迁虽然绝口不提公刘建党、建军、建国的功勋,但仍然说周的兴起自公刘始,所以诗人用诗歌赞美他,史太公所说的诗歌其实就是《大雅公刘》。《史记》前四卷经常欲语还休,含糊其辞,首长的秘书们应该好好读《史记》,谁要是从《五帝本纪》里能够分清五帝中的黄帝、颛顼(zhuānxū)、喾算是好本事,笔者就分不出来。寥以欣慰的是,孔圣人也未必分得清,他和弟子宰我的RAP里,关于黄帝的颂词可以套用到任何一个帝身上,基本都属于“言之有理,查无实据”。
公刘去世后,他的儿子庆节把都城建立在豳。从这里我们不难判断,公刘所建立的都城就是豳,庆节不可能把他老子辛辛苦苦建立城池丢下另起炉灶。问题在于,公刘为什么突然率领部族从已经扎根三代(从不窋算起)的甘肃庆阳迁移到陕西彬县?《大雅公刘》注释里说此诗记录公刘从邰迁往豳是错误的,邰是公刘的故乡,也在陕西,就是现在的武功县西南,那儿离公刘祖辈的故乡有邰不远。
公刘离开甘肃肯定不是因为思乡,而是因为和义渠之戎闹矛盾了,否则很难想象他抛下历经三世(以上)经营的家族企业,除非他有创业强迫症。
义渠在甘肃庆阳西南(今甘肃宁县),属于西戎的一支,所以又被称为“义渠之戎”。季历的先人从不窋到公刘一直生活在庆阳,他们个个都是袁隆平式的农业专家,到公刘这辈,姬家这个外来户已经成了庆阳的头号大富户。人人都愿意做大富豪,可是在弱肉强食的乱世,大富豪并不是那么好当的。富豪如果不想被劫富,就必须有足够强的武装力量,否则富豪便是肉票的同义词。
公刘很富有,也有看家护院的,可那些家丁在患了红眼病而且非常彪悍的义渠戎人面前形同肉丁,公刘不想被撕票,只得丢下辛辛苦苦攒下的产业,从甘肃逃亡到他们祖先的故乡陕西。只是当时旧梦已破,回到故乡的公刘双手空空,面对一片荒芜的土地,一切都要从头开始。那时公刘默默地叹息:“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
有意思的是,公刘的那次逃亡,对于姬家是个重要的转折点:被打痛的公刘开始组建军队,从挨宰的土豪变成宰人的军阀。这证明了圣人们所说的“以德服人”纯属扯淡,否则公刘需要的不是军队,而是留在庆阳给戎人上德育课。
姬家从公刘时开始有自己的武装力量,公刘是后稷的四代孙(不考虑断代层),商代子姓从契到上甲微历经八代才有军队,后稷的后人因为“匪居匪康”的忧患意识才建立起私家军队。草创军队的公刘只是力求自保,还没有能力杀回庆阳报仇,不过他不用遗憾,多年之后他的后人将连本带利替他讨回公道。
公刘之后,《周本纪》一语带过此后的八代,除了“死”和“立”以外没有记录,照录如下备格:“庆节卒,子皇仆立。皇仆卒,子差弗立。差弗卒,子毁隃(《世本》作”伪榆“)立。毁隃卒,子公非立。公非卒,子高圉立。高圉卒,子亚圉立。亚圉卒,子公叔祖类立。”,这八个人里有两个“公”字头的人物,按《尚书大传》的说法公非叫“非”,公叔祖类叫“叔祖类”,他们都是公爵,“公爵”“非”去世了,儿子高圉“降格”成了侯爵;侯爵亚圉死了,他儿子“叔祖类”“升格”成了“公爵”?历代商王在考验后稷后人的心理承受力吗?
在这只闻其名的八人中,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高圉。他不是个默默无名的人,祖乙十五年他便因为其农业上的成就受到祖乙的特别表彰。虽然史册里没有多少高圉的事迹记载,但显然他是个特别的人。周成王七年冬,特别为高圉建了祠庙,并不是每个祖先都能享受如此殊荣的,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他,虽然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特别。
公叔祖类的儿子便是鼎鼎大名的“古公亶(dǎn)父“,不过《周本纪》称“公亶父”为“古公亶父”颇有疑问,“古”有“想当年的”意思,与古文里常见的一个字“初”接近。 《诗经大雅绵》里的“古公亶父”被司马迁当成了一个名字,“古公亶父”翻译成白话文应当是“话说公亶父当年”。公亶父被周武王追尊为周太王。姬发认为大周“王气”始于公亶父,所以加封其为太王。姬发做了王,想封谁封谁,想怎么封就怎么封,只是他说“王气始于公亶父”让人不免产生疑问。“周老王”鞠陶于“王气”无关吗?“三王”都没有聚起“王气”吗?特别是公刘,建军队,立豳州都城,“王气”难道不是始于公刘吗?
姬发封公亶父为太王其实有是根据的。据《竹书纪年》载,商王武乙在位第三年,“命周公亶父,赐以岐邑。”,岐邑地处周原,所以有叫“歧周”或者“周”,于是乎“定国号为周,粗皆国家雏形”。故此姬发认为公亶父乃王气肇始,并非心血来潮的随口一说,这也说明了《竹书》在史料方面的可靠。
接下来我们要问公亶父为什么从豳州迁往崎周?公刘费了那么大劲营建豳州,此后八代均在此修生养息,酝酿“王气”,公亶父搬家必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公亶父做邠侯时继承先辈的光荣传统,“复修后稷、公刘之业”,后稷之业是农业,公刘之业则是军事,公亶父生产和武装两手抓,对待人民像春天般温暖,所谓“积德行义”,豳地人民都无限爱戴公亶父(“国人皆戴之”),可公亶父却一点高兴不起来,因为国际形势很严峻:“薰育戎狄攻之”。
薰育就是当年被黄帝北逐的荤粥(字形看着像皮蛋瘦肉粥,其实念“薰育”,记不住就念“熏鱼”吧),也即匈奴;戎狄分西戎、北狄,他们和匈奴混迹在一起,很难分得清他们谁是谁。他们进攻豳地的动机很单纯,没有任何政治因素,没有哪支黑手在背后煽风点火—就算有黑手也是他们自己的,纯粹是为财而来,“欲得财物”而已。
可见当时公亶父领导的豳州相当富裕,引得匈奴戎狄等“国际敌人”双眼通红地前来打秋风。公亶父有军队在手,但他没有选择应战,也没有像武丁那样牺牲自己去和亲(公亶父如果没有一个如胶似漆的亲密爱人太姜,也许他会考虑的),他采取的方式是破财消灾。你不是要财物吗?给你好了,我给你财物,你给我清净。对于公亶父来说,适度的消极示弱也许是明智的,因为豳州在当时匈奴戎狄的触角以内,为了点财物拼个鱼死网破不值得。当年强悍如商王武丁大帝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击败匈奴中的鬼方,何况彼时的公亶父?公亶父也不可能向宗主国商求援,那时是庚丁朝,“商业熊市”期,商王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一个小小的邠侯家事?
公亶父的办法很奏效,匈奴人拿了财物果然就很礼貌地撤军了,公亶父长长地松了口气,环顾左右说“你们看,破点小财,消了大灾,值得吧?”众人拜手曰:“您老英明”。
公亶父没想到的是,匈奴戎狄纯粹是个消费者,而不是生产者,他给他们的财物没有被用于生产投资上,而是被胡吃海塞吃进了肚子,所以老话说“救急不救穷”是有道理的。匈奴人吃完上次的秋风,尝到甜头,觉得骑马溜一圈就能搞到粮食和牛羊,比耕地、放牧轻松得太多,于是他们又熟门熟路摸上门来,动机还是很单纯:“欲得财物”,只是他们的胃口明显被撑大了,还要加上土地和人民。
从匈奴戎狄所要“地与民”来看,他们还是挺有“上进心”的,确实想到了搞生产,只是劳力不是他们,而是豳州人;地也不是他们的,也是豳州的。见过欺负人的,没见过这么欺负的,公亶父的手下简直出离愤怒了。鲁迅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豳州的军人一个个操起长矛、石斧,向公亶父请战,表示要捍卫国土,和贪得无厌的敌人战斗到底,一寸山河一寸血,一粒粮食一粒头!
公亶父伸开双臂,双手朝下按按,意思是稍安毋躁。群情激愤、摩拳擦掌的将领们顿时安静下来,崇敬地望着他们的老板,心想:老板真是了不起,这么快就想出了对策,这回一定把那些个什么熏鱼、咸鱼一锅炖了,再把被他们抢去的东西连本带利夺回来!
公亶父风度翩翩说出的一番言辞把大伙全弄傻了,一个个呆若木鸡不知道说啥好,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耳朵进水听错了,要不就是老板脑子进水了。
公亶父的演讲词全文如下:“人民立君主,是因为该君主符合他们的利益。现在戎狄前来攻打额们,为的是得到额们的土地和偶们的人民。既然如此,就给他们好了。你们一定会问为什么,现在额就告诉你们WHY。人民在额的治下或是在戎狄治下又有什么分别呢?”,司马迁把这段话翻成文言文:“有民立君,将以利之。今戎狄所为攻战,以吾地与民。民之在我,与其在彼,何异?”。这番话让不少人翻白眼、吐白沫,身体素质差的当场就昏死过去。
公亶父“谦虚”得失去分寸,什么叫“民之在我,与其在彼,何异?”?戎狄就是好吃懒做的逞强之徒,你肯定你跟戎狄人是一个德性?你要让你的民成为戎狄的免费面包机吗?你忘了你的祖上为什么离开庆阳吗?
公亶父抽空喝了碗水,又指示医生、护士猛掐那些产生不良反应的听众们的人中,确定无人处于昏迷状态,公亶父继续说:“额知道你们是出于爱戴额的缘故才要和戎狄打仗,BUT靠牺牲你们的父亲或孩子的生命去抵御戎狄,让额继续做老板,额实在于心不忍啊!”,文言文对照“民欲以我故战,杀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为”。有个叫长弓彬彬的年轻猎户,人中都被掐紫了,醒来就弱弱地说:“当初公刘老祖从庆阳搬到豳州,把土与民给了戎狄;现在额们又要把豳州的土与民让给戎狄,那将来怎么办呢?接着再把土与民让给戎与狄?额想不通,想不通!”
这个小猎户的话让公亶父差点昏过去,不过他天生就是做大老板的料,扶着帐篷里的立柱才没摔倒,然后优美而从容地说:“你说额像云捉摸不定,其实你不懂额的心。你说额像梦忽远又忽近,其实你不懂额的心。你说额像谜总是看不清,其实额用不在乎掩藏真心。”
帐篷里的众人不知道老板在说什么,但全都泪流满面,其中包括那个小猎户。公亶父对现场反应相当满意,问长弓彬彬为何哭泣,答曰:“额的眼中常含着泪水,因为额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公亶父擦去眼角的泪花,大声说:“天下如此辽阔,怎会无额等立身之地?!额答应你们,额将给你们一份新天地!彼地将比此地更美,那是流着奶与蜜之地,额们的明天更美好!走额们的路,让匈奴戎狄们羡慕嫉妒恨去吧!”
公亶父,这个未来的周太王确实很有派头,能把认怂这件事搞得如此催人泪下而且豪气如云没点魅力是不行的。
公亶父发表演讲时,帐篷的一个角落里站着一个孩子,小孩咬着嘴唇,攥着拳头。
那孩子姓姬,名季历,公亶父的小儿子,他默默地看着他父亲所做的、听着父亲所说的一切。他想看清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